决斗兴起于中世纪早期的西欧,后来传入其他地区,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才逐渐绝迹。最初决斗被当成一种司法手段,与火灼、水浸等同属神明裁判之列,通称“司法决斗”。法官以诉讼双方在格斗现场的胜负来判断孰是孰非。当时人们相信,正义的一方受神明保佑,是不会败北的,败者必然有罪。大约从十六世纪中叶起,为维护本身或亲友的名誉和尊严而挑起的决斗上升到主导地位。
正规的决斗是两个当事人之间,按照预先达成的协议和对等的条件,使用足以致命的武器(棍棒和拳足不属此例),一对一进行的格斗。双方须各有一两名副手(证人),其任务包括:向对方转交挑战书和应战书,或口头传达此类信息及其他事项,考虑决斗是否具有充足的理由并符合相关的规约,保证决斗不致变成简单的斗殴,此外还要商定上阵的时间和地点、武器的种类型号、开枪时彼此的间距等细节。法国通例,没有副手到场,不算决斗。所用武器因人因地而异,意大利、法国和西班牙多使长剑,奥匈帝国多用军刀,俄国则以手枪为主,抓阄决定由谁放第一枪。一般来说,决斗者的身份地位须相等,贵族对贵族,骑士对骑士。
自从19世纪30年代初现实主义成为俄国文学主流以来,俄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和现象,大都在文学中有所反映,从而使“文”与“史”可以互相印证、参照和补充。决斗也是如此。
俄国有不少作家亲身参加过决斗,或走到了它的边缘。决斗对俄国文学界的实际危害和潜在危害,远远超过对西欧各国文学界的危害。与普希金并列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奠基人、以经典喜剧《智慧的痛苦》(—译《聪明误》)著称的格里鲍耶多夫,是较早的一个受害者。1871年底,为了争夺芭蕾舞女演员阿·伊斯托明娜,彼得堡两名上层分子相约去决斗场见个高低,一名是近卫军军官舍列梅捷夫,另一名为宫廷侍从扎瓦多夫斯基伯爵,结果军官重伤致死。那时格里鲍耶多夫正在外务部供职,因充当军官的副手,受到株连。次年奉命出任俄国驻波斯(伊朗)外交使团秘书,实际上是政治流放。
同格里鲍耶多夫这一遭遇相比,普希金1837年死于显贵们策动的决斗一事更广为人知,毋待笔者赘述。不过还可以略加增补。1819年末梢,20岁的普希金在彼得堡看戏时大喝倒彩,引起邻座杰尼谢维奇少校不满,出面干涉。普希金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,要求决斗。若不是著名小说《冰屋奇婚》作者拉热奇尼科夫设法缓冲,事态会如何发展,殊难预料。20年代初普希金谪居南俄基什尼奥夫期间,又以极其轻狂的态度,卷入过十来次未遂决斗和未造成伤亡的决斗,以致屡遭人们的非议和上司的软禁。例如在一次舞会上,只因对于舞曲的选用产生分歧,他竟不惜同一个姓斯塔罗夫的上校大动干戈。幸而暴风雪影响了能见度,双方开枪均未命中。当地贵族巴尔希之妻拿这件事开了开玩笑,普希金又勃然变色,立刻向巴尔希挑战,经别人从中调停,这才化险为夷。当时他常在室内用纸弹练习枪法,这与其说他准备继拜伦之后,前去参加希腊民族解放战争,不如说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人决斗,或至少是两者兼而有之。他在南俄连年上阵而始终未生意外,倒真是令人感到意外。1836年,他同索洛古布、赫鲁斯金和仁普宁之间也在出现过险情。
有资料显示,莱蒙托夫同样决斗过多次,但能够切实查明的只有1840和1841年这两次。第一次他幸免于难,第二次终于在高加索丧生。其实他对人世早已无所留恋,决斗只不过是他求死的一种手段而已。据赫尔岑《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》一文记载,莱蒙托夫既不像普希金那样容易和解,又不能像十二月党人那样英勇献身,而是对周围的一切深深地感到仇恨、绝望和厌倦;他离开彼得堡前往高加索时“对朋友们说,他要想方设法,尽快求得一死。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。”
决斗涉及的作家还远不止前面提到的几位。例如1823年,普希金的同窗好友、十二月党诗人丘赫尔别凯在高加索任职时,就同阿·叶尔莫洛夫将军的侄子决斗过,事见当年普希金给亲友的书信。嗣后,未来的无政府主义领袖巴枯宁同文学评论新手米·卡特科夫、西欧派主将格拉诺夫斯基同斯拉夫派民俗学家彼·基列耶夫斯基、诗人瓦·库罗奇金同小说家皮谢姆斯基,因为私人嫌隙或政见相左,也曾一度剑拔弩张。经过几多周折,总算化解了重重矛盾,没有诉诸暴力。40年代以后,作家对决斗的态度已趋于冷静、理智,原先那种一言不合便拍案而起的纨绔作风有所收敛。这同贵族在社会上日益失势这一大局有密切联系。可是关于决斗的记录并不罕见,让我们挑几位名家来作例证。先从赫尔岑寓居尼斯(当时属撒丁王国)时的未遂决斗说起。
挑起这个事件的乔治·黑尔韦格,是同赫尔岑一家相熟的德国诗人和政论家。从1848年开始,他撇下妻子,执拗地追求赫尔岑夫人纳塔利娅,1852年初更借口遭到诽谤,要求赫尔岑刀枪相见。赫尔岑认为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所受的最大侮辱,忿然回信应战,不过内心仍有犹疑。他早已认识到决斗无非是为了维护贵族的虚荣心,何况那时纳塔利娅重病在床,他必须日夜陪侍,无法脱身。不久纳塔利姬故世,他决定变换策略,去伦敦发动流寓当地的国际民主派名流举行一次公断会,共同声讨黑尔韦格。可是马志尼、路易·布朗、赖德律-洛兰、科苏特以及亡命英属泽西岛的雨果都不愿介入。赫尔岑的计划落空,决斗也就作罢。
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也曾渡过一场决斗危机。
两位作家间本来就有些芥蒂,可是彼此仍不时交往。1861年6月一同访问诗人费特时,屠格涅夫非常得意地谈起,他的非婚生女儿正在学习行善布施,亲手为穷人补补衣裳。不料托尔斯泰反驳说:“我认为,一个姑娘穿戴得漂漂亮亮,坐在那里修补又脏又臭的破衣裳,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演戏罢了。”由此引起几场口头的和书面的争吵,双方言词之粗暴尖刻,假如没有托尔斯泰夫妇的相关书札和日记作证,简直叫人难以置信。后来屠格涅夫一再道歉,对方还是下了战书。10月初事情出现转机,托尔斯泰去信言和。但直到16年后,两人才真正复交。
回顾众多俄国作家同决斗的关系,使人不禁悲喜交集、既为这一野蛮风习毁掉两大绝代奇才而深感惋惜,又为普希金顺利闯过那么多生死大关、为其他好些作家得以一一免祸而额手称庆。假如普希金当年丧命南俄,俄国就不会有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、《鲍里斯·戈都诺夫》、《别尔金小说集》和《上尉的女儿》(他的丰收期是在从南方北归之后)。1852年赫尔岑给黑尔韦格复信应战时,他一生的辉煌业绩才开了个头,其回忆录《往事与随想》刚刚动笔。万一决斗如约举行,而他又中弹身亡的话,这部皇皇巨著必将胎死腹中,他后来建立的自由俄国印刷所、他创办并大力传布的《北极星》丛刊和《钟声》报更无从谈起。
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一旦交锋,出人命的可能性最大,后者曾在战书上郑重声称,他不会像当时某些决斗者一样虚张声势,而要“动真格的”,接着又发出一封咄咄逼人的信,进一步表示决心。其次,屠格涅夫在多年游猎中练就一手好枪法,托尔斯泰不仅是个纯熟的猎手,并且有丰富的实战经验,他们的武艺绝非赫尔岑和涅克拉索夫所能比拟。双方若有一方罹难,俄国文学史上不是少了《处女地》和《散文诗》,便是失去《战争与和平》、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及《复活》,那将是一件不堪设想的千古憾事。从这方面看,19世纪俄国文学的辉煌,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可以说是出于侥幸。
(摘自《普希金与我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5月出版,本文作者蒋路。)